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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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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章

第八十章

京城周邊的閻村,人口不多。

一到深夜,街上就冷冷清清,連個挨家挨戶叮囑火燭走水的打更人都沒有。

唯有村口的一家打鐵鋪子,日覆一日響著大錘捶鍛鐵器的叮叮聲,透出那麽一點人氣。

火花被鐵錘燎起一道紅弧,星輝四溢,在深藍色的夜裏格外顯眼。

今日下過雨,夜裏的濕氣很重,漸漸團成了夜霧。

冷寂的夜晚,一輛馬車由遠及近。車簾雖是用的低調青布,可從車軲轆上釘的銀釘也能瞧出,車裏那位身份不一般。

簾子撩開,玄色衫袍的男人下車,正是趁夜遠赴京外縣城的姜濤。

不知是被姜濤貴氣震懾還是旁的原因,打鐵匠連鐵都不打了,手裏的大錘就這麽直楞楞舉著,待腕骨酸痛,他才知放下。

“您、您是……”

打鐵匠不敢貿貿然認人,但眼前的郎君,和李將軍還有李宗顯小將軍太像了,都是李家人獨有的劍眉星目。

姜濤在外人面前也極擅偽裝,他攙住幾欲下跪的打鐵匠,眼眶憋出幾滴淚,哽著嗓音,聲淚俱下,“舅舅他……被天家害死了。”

打鐵匠曾是李宗顯手下副將,戎馬生涯一直得李家眷顧,若非手骨受損,他也不會退居幕後,替李家掌控這一支私兵。

他一直遵從李家軍令,守著這三千人馬,為李家保留後路。

哪知,多年不見,竟聽到了舊主的死訊。李老將軍一語成讖,天家還是對他們下了手。

打鐵匠咬緊了牙關,脖頸上的青筋因他過激的情緒而微顫。

打鐵匠忍了很久,終是撕開了牙關,罵出一句:“狗皇帝!”

姜濤默然。

他遞出那一枚白虎令,對打鐵匠道:“天家無情,害我外祖父、母親,還有舅舅,滅我李家滿門,如今父君也冷待我……”

“大公子。”打鐵匠聽得動容。

姜濤長嘆一口氣:“我心裏不服啊,我們李家滿門忠烈,何至於此!”

“是,何至於此!”打鐵匠收下白虎令,單膝跪地,“末將飛虎,願遵從李將軍遺願,追隨大公子討回這個公道。”

姜濤急忙攙起飛虎,欣慰地道:“有舅舅信賴的將士助陣,我們定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!這份公道,我會為李家討回!”

姜濤同飛虎說了他的部署,也為軍士們在皇陵裏謀了修繕的差事。

這麽一大群兵將,想要抵禦禁軍,不操練起來怕是以卵擊石。

飛虎明白輕重,他讓姜濤在山林裏一處隱秘洞穴靜候,他去召集私兵叩見皇子。

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收到訊息的軍士傾巢而出,趕往密林。

姜濤負手,站在山崖高處,夜風灌滿他的衣袍,一側隨行的內侍執著的火把焰火也被吹得老長,好似一塊嫣紅的綢布。

灼灼火光下,映照出的是姜濤狼子野心的眼。

他滿襟都是抱負,看著底下黑蟻似的人潮漸漸朝他靠攏。

有這麽多人助陣,他一定會贏。

待這些穿著百姓粗布衣裳的軍士都在山洞前集合,姜濤朗聲道:“舅舅臨死前將爾等交到我手中,便是希望我能為李家討回公道,做出一番功績。你們放心,來日我登上大寶,諸君都是開國勳臣,皆有封賞!”

建功立業是所有男兒郎的夢想,誰不想做一番大事業?

受姜濤這一番鼓舞,士氣大振,眾人高呼:“我等誓死效忠大公子!為李將軍報仇!”

姜濤冷峻的臉在這些呼喊聲裏漸漸柔和,他滿意地頷首。

再要說什麽,卻聽到一名軍士小聲開口:“大、大公子。”

姜濤和善地問:“這位將士有何事稟報?”

對方看到姜濤是溫文的模樣,心裏稍定,膽子也大了不少:“大公子,實不相瞞,我在閻村已經成家五載,家中妻子剛剛臨盆,生下乖巧的女兒。我、我想守著妻女過日子,不想再從軍了……”

他想,姜濤這樣待人謙卑的公子一定會理解他的難處。

他不會把密謀的事說出去的,他想當個好父親,和妻子白頭偕老。他的娃娃那樣可愛,都會喊“爹爹”了,他沒有野心,所有抱負都被磨平了棱角,他只是想做個沒什麽出息的普通人。

大公子會同意的,他堅信。

姜濤沒想到這三千私兵的軍紀居然這樣不嚴,在報效君主的緊要關頭,竟還有人想當逃兵,臨陣脫逃。

這個小兵的話猶如一塊石頭落到了平靜無波的深潭裏,泛起的漣漪很小,但足以令人游移不定。

大家平靜地過了好些年,要不是都受過李家的恩情,又怎會背井離鄉,蟄居在這個小村莊裏?

他們見不到李宗顯的面,也沒臉和飛虎提散夥的事。今日有姜濤主持大局,後撤的心思又起來了。

他們也想……

“啊——!”

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什麽事,只聽得隊伍的前方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聲。

鮮血四濺,飛揚在夜空裏,僅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。

直到侍從的火把湊近了姜濤,他臉上的一片血霧清晰可見。熱騰騰的,散布腥味。

不是姜濤受傷,是他面前的人!是那個小兵!

眾人楞在原地,一動都不敢動。難言的恐懼如樹蔭一般籠罩了所有人,三千軍士,噤若寒蟬。

而姜濤肅著一雙眼,抽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劍上不斷滴落的血液。

為了穩定軍心,他只能殺了這個禍亂軍紀的罪人。

姜濤冷冷地道:“與其死在戰場上,馬革裹屍,倒不如現在就讓他早登極樂。這樣一來,好歹他的妻女,還能得到一具全屍。”

言下之意便是,擅自離隊者,便是叛徒。

眾人被姜濤的魄力所懾,再不敢提離隊的事。

而姜濤也順勢下達了殺令,敲打他們:“我們李家,不要懦夫!”

諸君懂了,姜濤如今是私兵領袖,誰敢忤逆他的意思,那麽往後就只有死路一條。

姜濤心狠,他決不允許私兵的秘密被人透露出去。

他會殺了所有跟他作對的人。

因此,軍士們只能聽命,只能老老實實應征大月國修繕皇陵匠人一職,為姜濤的大業添磚蓋瓦。

他們,回不了頭了。

姜濤盡職盡責辦這一樁修繕皇陵的事,才過了半個月,他就招募了兩三千可以修建皇陵的匠人。

這事兒辦得漂亮,了了皇帝一樁心事。

米面油鹽、木料沙石源源不斷送入工地,養活姜濤手上的人。

另一邊,姜蘿也在暗地裏花錢訂購大批的木炭、硝石、硫磺。她把這些年經營所攢的家底,全花在了這上面,她要賭一把大的,她要為自己掙一個將來。

初夏的時候,姜蘿籌備妥當,終於給皇帝遞上了探問的折子。

許久不見三女兒,皇帝心裏也甚是想念。

寢宮內,藥膳的苦味與龍涎香混淆在一塊兒,漸漸侵入肌理,人好似老了十多歲。

姜蘿給皇帝請安後,親手端了藥湯來餵父親喝。

皇帝的病愈發重了,他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病態。

偶爾看到姜蘿,他也會有一絲父親的溫情善意,對她噓寒問暖,問蘇流風待她怎樣。

姜蘿一五一十答了,態度滿是恭敬與孺慕,如同一個真正孝敬父親的孩子。

藥湯一口口餵下了,皇帝願意讓她餵藥,這是對於姜蘿的獎賞,也算是天家的信賴。

然而,姜蘿今日來見皇帝,不止是為了扮演一個乖女兒,她還有要事要做。

姜蘿心不在焉的模樣,自然瞞不過慧眼如炬的皇帝。

老皇帝笑了聲:“阿蘿在想什麽?”

姜蘿忙放下藥碗,誠惶誠恐地道:“兒臣在擔心父皇。”

皇帝以為她是擔心自己的重病,和藹可親地安撫了一聲:“朕沒事,人老了,總會有個頭疼發熱,養一養便好了。”

姜蘿沒有應聲。

少頃,她撩裙,對著皇帝跪了下去,“可兒臣擔心的是,朝中有人不想讓父皇病愈。”

這話說得敏銳,令多疑的君主微微瞇起了眼眸。

皇帝仿佛能看穿姜蘿的內心,寒聲問:“阿蘿,你可知,你在說什麽?”

“兒臣知道。”姜蘿下定了決心,“兒臣手上的線人來報,大皇兄掌了三千李家私兵,埋伏於修繕皇陵的差事裏。他養著那些鷹犬,吃父皇的糧食,花父皇的銀兩,享受了天家的恩情,最終的目的……卻是弒君。”

“放肆!”皇帝很可能早就知道這個消息,因此他只說姜蘿狂妄竟敢妄議皇兄,卻沒有怪罪於她。

“父皇,此事千真萬確。”姜蘿再次擡頭,已是熱淚盈眶,“大皇兄其心可誅!”

“若是朕聽信你的話,下令緝拿那些扮作工匠的軍士,豈不是坐實了大兒子的狼子野心?天家父子相殘,說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?!”

“天家顏面最重,自然不能貿貿然動手。”姜蘿也知道,皇帝按兵不動這麽久,或許就是沒想到如何絞殺姜濤手上的勢力。

看在李蕖的面子上,他還想給這個冥頑不靈的孩子一個機會,勸他浪子回頭。

最要緊的是,李家剛被皇帝趕盡殺絕,他不好再暴露那一批李家私兵的事,也不能當眾挑明姜濤的野心,讓天下人以為這個剛剛失去母親和舅舅的孩子,是因為苦衷以及冤屈而選擇弒君。

到時候,皇帝會成為野心勃勃的暴君。

他的罪孽流入民間坊市,定變成一樁醜聞。

皇帝猶豫不決,不知要不要為姜濤遮掩。

姜蘿早猜到父親的心思,她從容地道:“父皇,若兒臣有一計可獻呢?”

“你說。”

“要是那群匠人死於皇陵坍塌事故,而大皇子姜濤受手底下的官吏蒙蔽,采買了品質劣等的木材石料才釀成大錯呢?您可以借故生氣,革了大皇兄的職,明面上讓他閉門思過,實則圈禁這等狼心狗肺的逆子。您以為,此計如何?”

饒是深謀遠慮的皇帝,也不得不說姜蘿這一手辦得漂亮。

皇帝放下心來,語氣和緩了不少:“皇陵該如何坍塌?”

“兒臣已經購置了數百斤的火藥用料,不愁炸不穿那一座石墓。”

皇帝聲音發冷:“原來你早有預謀。”

姜蘿低下頭:“兒臣不敢。”

皇帝明白了,三女兒有勇有謀,她分明不是一個好擺布的乖孩子。

她要是男兒身便好了,那麽皇帝對於儲君,或許會有更多的選擇。

皇帝嗓音澀然,問:“阿蘿,你立下大功,想要什麽?”

姜蘿緊繃的線終於在這一刻松開了,她的衣裳被汗浸透了,緊緊貼敷於脊骨之上。

她終於走到了這一步,有了和父親談判的籌碼。

姜蘿前所未有的堅定,她朗聲道:“父皇,我不願任人魚肉,我想要活著,想要天家施舍的……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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